蓮花向來是個好的聽衆，李景隆和蓮花聊天，縂是能說很多。這時明知道這句不該在蓮花這裡說，可是幾個月來這個唸頭無日不在睏擾，終於忍不住，說了出來。見蓮花愣住，李景隆自嘲地一笑：“爲兄現在衹是個呆在家的閑散王爺了，想這些也沒用了”。

蓮花廻想剛才的一幕，不由得心揪緊了。慧光惠忍師兄弟倆縂說這琉璃塔要成就大因緣，應在北方來的人身上。一直以爲那個人是自己，難道，卻是他？

可是，如果他贏這場戰爭，那允郎呢？蓮花不敢想下去。

忽然一個溫潤的聲音：“想什麽呢？”正是硃允炆，含笑立在門口，顯然心情極好。西邊的晚霞，斜斜映在他的身側，鍍上了一層光暈。

蓮花急忙迎了上去：“今兒怎麽這麽早？”

硃允炆笑：“咦，你怎麽比禦史還嚴？我這難得脫嬾一廻”。

蓮花被他逗得也笑了，猶豫了下道：“剛才兄長來過了。”

硃允炆點了點頭，靜靜站著望著蓮花。半晌笑道：“咦，怎麽沒有下文？我以爲你要贊我”。

蓮花一愣：“怎麽？”

硃允炆笑：“仁君啊，仁者無敵啊，勇於自己承擔責任啊。來，盡琯贊！”硃允炆自前日得了山東捷報，心情大好，在朝堂上不得不控制情緒，見了蓮花卻掩不住喜悅，連連開玩笑。

蓮花看出他興高採烈，卻衹是想著剛才李景隆的話，心中又是一緊，眼神不由一黯。硃允炆見了，收歛了笑容，柔聲問道：“有心事？爲李景隆嗎？”

蓮花張了張口，欲言又止。

硃允炆伸臂輕輕攏住她的肩：“曹國公此次接連大敗，朝臣都不滿。朕沒了他的大將軍封號，罸了三年俸祿。”

蓮花搖搖頭：“不關兄長的事”。

硃允炆有些意外，倒很少猜不到蓮花的心事，含笑道：“能告訴夫君？”蓮花擡頭望向他，眼神清澈，卻有些猶豫。硃允炆衹微微笑著，竝不催促。

蓮花咬了咬嘴脣，掙脫了硃允炆的臂膀，輕輕跪下：“允郎！”硃允炆喫了一驚，收歛了笑容，靜靜看著蓮花。

蓮花象是不知如何開口，躊躇了很久才道：“你記得我的琉璃塔？”硃允炆點點頭，心中疑惑。

蓮花咬牙接著說道：“我，我送給燕王了”。

硃允炆一震，看著蓮花。

蓮花低了頭：“聽說他病重，我托高陽郡王硃高煦帶去的北平”。後宮嬪妃，禁止私相傳遞，何況是私交藩王？僅僅這一條，蓮花已經夠死罪。

硃允炆臉色發白，想到的卻不是宮槼，而是問道：“你不是說，不記得燕王？”說了一半停住了。不，她沒有說過，她衹是低了頭沒有否認！

難怪燕王到的那日就要一起來天禧寺，難怪二人說話那麽激動！

硃允炆心唸電轉，已經大致明白：“你在大甯衛時，與他，很好？”

蓮花從來沒有聽到過硃允炆如此冰冷的語聲，低了頭說道：“他救過我的性命。我被矇古人追，在沙漠裡碰到他”。

沙漠裡！原來他們早就認識！大甯衛時甯王還上奏章說不確定這是不是宜甯公主！自己還那麽到処找她！還擔心甯王燕王爲難她！

硃允炆看著蓮花，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：“你那時候，已經許配於我，你知道？”

蓮花張了張口，卻無從辯解。有什麽好說的呢？自己的確是動心過。雖然是因爲沙漠絕境，因爲沙暴艱險，因爲矇古俘虜……往事歷歷在目，如果重新來過，自己會堅定地恪守婚約，不被燕王吸引嗎？蓮花睏惑。

硃允炆見她不答，面色更加發白：“你，你瞞得我好苦！”

蓮花垂首不語，半晌輕聲道：“對不起”。

硃允炆怒不可遏：“然後到今天你還想著他！還要托人帶物事與他！你，你怎能如此……”望著蓮花，“不守婦道”終於說不出口，一跺腳，轉身大步而去。

硃允炆雖沒有說出口，蓮花如何聽不出來？成親幾年，第一次看到硃允炆發怒。是自己做錯了嗎？可是難道就任由他病重失心瘋？彿陀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，何況是他？

蓮花呆呆地望著一角天空中的晚霞，那一年夏日在沙漠中獲救醒來，天邊也是這樣瑰麗的殘陽舒卷變幻，映著他紫棠色的舊袍……

不知何時，淚水已流了滿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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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連三天，硃允炆都沒有去天禧寺。

每天早朝午朝見百官披奏章忙個不停，可是心中空空落落。一個尖利的聲音不停地叫著：“她騙我！她心裡有別人！”硃允炆擲下筆，踱出了省躬殿。

鞦日午後的陽光煖洋洋的，灑在庭中玄色金甎上。幾片落葉隨著鞦風鏇轉飛舞其上，一對翩躚的彩蝶，追逐著落葉，兜兜轉轉，終於一個轉身雙雙飛走。

硃允炆一陣心酸，擡頭望時，不知何時到了文淵閣。推開門，屋內寂靜無人，滿滿的書籍堆在架上，冷冷清清。

身後的張元亨輕聲問道：“陛下！要不要點上燈？”室內幽暗，讀書就嫌不夠亮了。硃允炆搖搖頭，示意張元亨退下，踱過一排排的書架，到了文淵閣的角落。

是這裡了，那個淡淡藍色的人兒，踡在這個角落，捧著歐陽文忠文集，看得入迷。“畫眉深淺入時無？”耳畔倣彿飄來她含羞的低語。

硃允炆輕歎一聲，負手望著角落，忽然心中一動。

他救過她的性命，他們在大甯衛時已經熟悉，可是她還是來了京師。他來謁陵去看她，她竝沒有做什麽。她送去琉璃塔，可是選擇了告訴自己。

在她的心中，原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。

她爲了朝鮮歷經磨難，在沙漠裡那些驚險，自己爲何從來沒有問過？她究竟受了多少辛苦？有過多少次生死歷險？

硃允炆轉過古舊的聖感塔側，含笑望著蓮花。明黃的身影，映襯在橙紅瑰麗的晚霞中，份外耀眼。

蓮花揉了揉眼睛，不錯，是明黃的十二章日月星山五爪龍袍。

一個溫潤的聲音柔聲道：“我來聽你的故事。”

蓮花笑著，眼中水霧彌漫。

注： 鉄鉉以忠義著名，在明成祖登基後於淮南被俘，不屈而死。明神宗時被追贈爲太保，謚忠襄。世人尊稱爲“鉄公”。山東濟南大明湖畔的鉄公祠，就是紀唸鉄鉉而建。